渡十娘｜从哈佛走向国会山的阿曼达是如何翻越山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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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戴耘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戴耘博士，出生上海，就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教上海大学文学院，1991年赴美留学，获Purdue心理学博士学位，现为纽约州立大学（Albany）教授
山坡上的阿曼达
我在想，拜登总统就职典礼后的第二天早上，美国人饭桌上谈论的不是拜登总统，而是那个穿着招摇（黄色外套，红色盘头）、样子有点俏皮，诵读自己写的《我们翻越的山坡》的黑人小女生阿曼达（Amanda Gorman）。生于1998年的阿曼达可不一般。我看了Wikipedia的介绍，她有骄人的学业表现，哈佛荣誉毕业，美国唯一的青年桂冠诗人。但我更看重她的经历，单亲家庭，母亲是教师，由于家庭条件，从小很少看电视，喜欢阅读和写作，得到母亲鼓励。我更看重她儿时如何克服自己语言沟通障碍（语音加工障碍、对声音的高度敏感，话语障碍即口吃，从小接受治疗）。她小时候读到叫威廉森的一位女作家的话“我们最深刻的恐惧不是我们的无能，我们最深刻的恐惧是我们无限的力量”。她被震住了，她给母亲背诵这句话。从那一刻，到她在总统就职典礼上诵读自己的诗篇，只有一步之遥；我说的不是成长过程，而是语言给了她一种激励，一种生命的节奏，一种安身立命的方式。
其实，你如果没有听阿曼达的朗读，而单是读阿曼达的《我们翻越的山坡》，它并没有那么突出（cute，but not great），我没有读过她出版的诗集，但仅仅受邀请在总统就职典礼朗读自己的诗这样的顶级荣誉这一项，自然应该相信她的实力，据介绍她的诗和社会活动的主题是压迫，女性主义，种族和边缘化，无怪乎她在哈佛主修的是社会学，还有她对祖先地非洲的情感纽带，这一切使她成为拜登总统就职典礼吟诵诗歌的不二人选。《我们翻越的山坡》（见本文末我的中文译文和原文）主题精神十分契合拜登的主张，民族和解，民主宪政基础上的重新出发，以及题目所透露的中国人最熟悉，甚至有些老套的主题：前途光明，道路曲折。当然，这一切来自一个二十二岁初出茅庐的小女生，自然多了一些新鲜感，而且这不是一首普通的诗，而是一篇“命题作文”，是一个小女生在总统就职典礼上向全国人民的献辞。无论怎样，你都要刮目相看。
诗的魔力，有时并不能“跃然纸上”。诗的魔力来自吟诵，来自声音，有时甚至“此时无声胜有声”。这如同音乐，只有弹奏出来你才知道它的好。我在上篇《拜登总统就职日感想》中写道，阿曼达的吟诵“如此从容，如此自信，如此流畅”。相由心生。一个小女生的从容、优雅、大气，难道不是一个国家的骄傲吗？当阿曼达吟诵时，整个现场，整个美国都开始聆听。阿曼达一下成为整个美国的中心。她的充满韵律的吟诵如同音乐般诉诸内心，她的手随吟诵起舞，把你带入诗的情境。你不需要被说服，你已经被俘虏。即使是川普的支持者在那一刻也会化干戈为玉帛，认同一个国家的共同使命，阿曼达的诗比在国会山挥舞“同盟旗”（南方分裂主义象征）更加令人折服。这就是语言的力量。因此，美国的民权运动的胜利，不能完全归功于宪法和执行宪法的大法官们，还要归功于马丁路德金的演讲《我有一个梦想》（I Have a Dream）。
这就要说说西方Oratory这个传统了，简单说，就是公共场合的演讲。古希腊讲的“修辞学”最早并不是说书面文字的“修饰”，而是言辞的雄辩。对言辞的讲究，是很多语言艺术发轫的原因，如此才会有诗歌，演说，布道，戏剧。二战期间法国抵抗运动中，萨特邀请加缪导演萨特的戏剧，是因为在这样的特殊时期，小说已经不够了，只有诗歌和戏剧这些直接与受众沟通的艺术形式才更为有效。事实上，当我们阅读时，诵读也是让语言背后的情感得以完全展现的唯一方式，归根到底，文字是“沉默的语言”，阅读同样是“话语”，当年我读中文系时，作为考试我们要背诵李密的《陈情表》，诸葛亮的《出师表》等十几首散文（还有十几首诗歌，如《长恨歌》），文中的深味是诵读中品尝出来的。
重大场合的演讲、诵读，还不同于董卿的《朗读者》电视节目。就如阿曼达的朗读，它不仅事关语言的美丽，优雅，思想的简明和深刻，作者的睿智、修养，更是一个群体（大到国家，小到社区）赖以互相认同，互相获得情感纽带的重要时刻。而这个传统已然衰落。加大（柏克莱）教授迈克沃特对比“911恐袭”纪念的对逝者名字的诵读和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讲”（Gettysburg Address）。相同的场景，美国已经失去了林肯那种语言的感召力。（注1）民有，民治，民享，在林肯那里竟然是用如此简明和优雅的英语表达的：
We here highly resolve that these dead shall not have died in vain, that this nation, under God, shall have a new birth of freedom; and that government 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 shall not perish from the earth.
（我们要在这里下定最大的决心，不让这些死者白白牺牲——要使这个国家在上帝保佑下得到自由的新生——要使这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永世长存。）
迈克沃特教授在2003年出版的书里哀叹，美国的英语（还有音乐）在退化。假如这种退化仅仅是“f**k”或“sh*t” 充斥大众话语，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语言能力的退化造成政治话语的粗鄙化。不仅国会议员、主流媒体的语言越来越失去思想的精细，越来越喜欢“政治正确”或陷入党争，大众也越来越喜欢他们爱听的大话，越来越不耐烦温和的说理。MAGA（让美国再次伟大）这个篮子里有些什么宝贝或什么水货，有多少美国人仔细查看过？
作为有中文系背景的海外华人，我和迈克沃特教授有一个同感：中国人对语言不再那么在意，这也许是一个读图时代的必然（不分国界）。在网络交流成为主要沟通方式的时代，迅速地抓住眼球而不是优雅从容地表达思想和情感，可能也情有可原。但是，由于社会情绪的某种失序和网络交流的匿名性，中国人的语言的粗鄙化也是一个令人忧心的现实。所谓“粗鄙化”，我并不是指“牛逼”“屌丝”这样的表达（有时我也觉得必须这样说才有语言冲击力，所以从修辞学角度是对的），而是说我们所习惯的语言已经开始把我们降维到行尸走肉，除了表达即时的反应、欲望、情绪、冲动，而失去了作为人的最基本的从容和优雅（更不用说“诗和远方”）。毕竟，语言透露我们的生存状态。中国的语言现状的有点像《西游记》，玉皇大帝的话语在人间流通，虽然许多天朝的马仔还玩得如鱼得水，但在人间慢慢如泛滥的伪币，被孙悟空猪八戒们嘻笑怒骂分分钟解构了，而悟空八戒们除了一些装神弄鬼的二次元话语，又无法产生自己的话语体系。假如一个中国的阿曼达在同样场景朗读一首同样性质的诗歌，她用的是谁的话语系统，她是否还有自己的声音？她的言辞是否能够抵达所有中国人的内心？回到Oratory本身的问题，我记忆犹新的是八十年代大学校园里有一股演讲风潮。诗社也特别活跃。今天的年轻人是否还有这种热情。抑或，他们在生活重压中苟延残喘，或早已成为社会的诅咒者，哪还有这份“闲兴”。我之所以说阿曼达让我想到美国的伟大，不是因为我无视美国的危机，而是我看到了一颗自由、阳光的心灵。
作为青年桂冠诗人阿曼达和我女儿是同龄人，是看着音乐剧《汉密尔顿》，哼着泰勒斯威夫特（Taylor Swift）的歌，读着《哈利波特》的系列小说长大的。翻译她的这篇诗并不容易，因为非常依赖语言尤其是口语的韵律本身。许多重复，在英语中阅读，就像旋律的重复和变奏一样是美学的需要，直译成中文这层美感就失去了。文字也变得平淡无奇。英语诗和汉语诗一样，许多修辞依靠语言本身，如押韵、词的发音接近但语义反差（比如，merge mercy with might, and might with right，或delayed but not defeated），也给翻译带来挑战。还有些典故，直译会不知所云，意译可能更加忠实原作（比如，我在译文中用了“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一中国成语）。考虑到阿曼达那个年纪和当代年轻人的口味（人家是哼“嘻哈”长大的），又不能翻译得太文绉绉像咬文嚼字的中国老先生 。“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的贾岛就太苦逼了，难为了今天在技术迭代如换衣服那么频繁的时代里生活的年轻人。所以我预言：人工智能即使哪天把世界上什么难题都征服了，它还是会留下一件事留给人类去做：文学翻译。
但是，为了与不谙英语的中国读者分享阿曼达的这个“名篇”，我还是硬着头皮尝试翻译。首先，我认为这篇诗歌一定和其他诗歌不同，它带有演说的某些特征，因为阿曼达在写作中一定是有受众在心的，就是美国人民。所以里面用了许多“我们”而不是“我”。第二，这篇东西是有特定语境的，即这次美国大选，尤其是经历了美国政府的一个分支（行政机构，即总统）煽动民众冲击另一个分支（立方机构，即国会）的破坏民主宪政的行动。所以，它的叙事线索是度过危机、疗伤和解，面向未来。第三，这个作品的价值主要还是公共平台或重大公共事件中的演说，不需要作纯文字的分析。所以在不改变内容的前提下为了增加流畅性和可读性，我对某些句子作了重新组织和精简，也就是在“信达雅”三各方面取得一个平衡。许多东西可能在翻译中流失，这可能是任何文学翻译都难以避免的事情。唯一的希望是留住“诗言志”的精髓，尤其是留住阿曼达这样的年轻人的激情。
写于2021年1月25日附：中文翻译《我们翻越的山坡》
注1. McWhorter, J. (2003). Doing our own thing: The degradation of language and music, and why we should, like, care. Gotham Books.
我们翻越的山坡
阿曼达 戈尔曼
总统先生，拜登博士（注2），副总统女士，Emhoff先生（注3），同胞们和世界人民，
天亮时我们问自己：
这无尽的阴影里何处是光？
我们承担的失落，
我们需穿行的海；
我们曾出没虎穴（注4），深知
树欲静而风不止，
看似正义却未必公正。
然而，不知东方之既白，
我们终究化险为夷。
我们见证一个国家，
并非破碎，只是尚未完成。
我们，一个国家的后来者们，
这一刻，有一个瘦削的黑人女孩（注5），
祖先曾是奴隶，
由一个单身母亲养大，
却能梦想着当总统，
结果在为身边一位总统吟诵。
确实，我们
远未精致完美，
远未纯洁无瑕。
但我们的追求
并非是完美的联盟，
而是有使命的联盟：
建立一个包容所有
文化，人种，性格和状态的国家。
于是，我们
不是盯着彼此间的障碍，
而是放眼看我们的未来。
我们消弭隔阂，因为深知，
要置我们的未来于首位，
首先要搁置我们的分歧；
我们放下干戈而献上玉帛（注6），
我们放弃敌意而追求和睦。
让世界看到这个事实，哪怕仅此：
我们
即便悲伤，依旧成长；
即便受伤，依然向往；
即便疲态，从未懈怠；
我们永远以胜利的姿态维系在一起。
并非因为我们不再遭受挫败，
而是因为我们不再播种分裂。
《圣经》让我们想象每个人
都能栖息家园（注7） 而免于恐慌。
如果我们顺应时变，
胜利不会来自于兵戎相向，
而必来自我们搭建的桥梁。
通向芳草地的期许啊，
我们翻越山坡，需要的是胆量。
因为作为美国人并非父辈留下的骄傲，
而是，我们踏进了过去，
一片需修复的土壤。
我们看到的却是一片森林，
它意在蹂躏而非分享，
它意在阻止民主而毁坏国家，
这番企图功败垂成（注8）。
然而哪怕民主时而倦怠，
它从不会受致命的挫败。
我们对此坚信无疑，
因为当我们关注未来，
历史也在凝视着我们。
这是恰逢其时的救赎，
我们从一开始就心怀惶恐。
我们毫无准备地接纳了
这个可怕的时辰。
可是从中我们发现了
开创新篇章的力量，
它给予我们希望和欢笑；
因此我们曾经问道，
我们如何可能避免崩溃？
现在我们坚称，
崩溃怎么可能征服我们？
我们不会回到从前，而会前行。
虽然这个国家伤痕累累，
它依然完整，友善，
依然锐利，自由，勇敢。
我们不会因胆怯而回头或中断，因为
我们的怠惰将是后代的习惯，
我们的错误将是他们的负担。
有一点确定无疑，
如果我们融汇怜悯和力量，力量和正义，
那么，爱将是我们给孩子们的遗产。
因此，让我们留给后人
一个比我们接手时更好的世界；
用我青铜打造的胸中的每一次吐纳，
我们会将这个受伤的世界变得神奇。
我们从镶满金边的西部山峦崛起，
我们从先贤开天辟地、风卷残云的东北崛起，
我们从中西部州的环湖城市崛起，
我们从阳光晒烤的南方崛起。
在我们国家的每个角落，
我们将重建、和解、复苏；
在这个国家的每个角落，
多样而美丽的人民愈摧而弥珍（注9）。
天亮时，我们步出阴影，
热情饱满，无所畏惧，
新的黎明因为我们的开启而绽放。
因为光永远在那里，
但愿我们足够勇敢去面对，
但愿我们足够勇敢去拥抱。
(完，戴耘 译 )
注2. 拜登总统夫人，她拥有教育学博士学位。
注3.哈里斯副总统的丈夫
注4. 原文为braved the belly of the beast, 出典《圣经》，先知约拿在海怪肚子里度过三天。
注5. 这里Amanda描述的是自己
注6.原文lay down our arms中的arms隐喻“武器”与后来的“向彼此伸开双臂”呼应
注7.《圣经》中把以色列人的放逐和流浪视为惩罚，而“sit under their own vine and fig tree”隐喻获得家园，获得上帝的恩泽。
注8.这里暗指2021年1月6日美国冲击国会的暴乱
注9.这里阿曼达用了“battered and beautiful”出典Alan Walker对钻石的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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